桥本忍,日本著名电影编剧、导演,被誉为“日本战后第一编剧”。自1950年开始担当黑泽明的御用编剧,两人联手创作出了《罗生门》《七武士》《生之欲》等影史经典。同时,桥本忍也持续为今井正、内田吐梦、成濑巳喜男、堀川弘通、小林正树、冈本喜八、山本萨夫等知名电影导演撰写剧本,留下了《切腹》《白色巨塔》《砂之器》等杰作,是日本电影黄金年代最重要的幕后推手之一。
其中《罗生门》作为开启日本电影黄金时代的转折之作,桥本忍在《复眼:我与黑泽明》这本回忆录中也对此展开了详尽的回顾。
罗生门原为日语,后用来借指人世与地狱之界门,事实与假象之别。通常指:事件当事人各执一词,分别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进行表述证明或编织谎言,最终使得事实真相扑朔迷离,难以水落石出。
影片《罗生门》改编自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结合了小说的情节,采用一种多重平行叙述的独特手法,讲述了一起由武士被杀而引起的一宗案件以及案件发生后人们之间互相指控对方是凶手的种种事情以及经过的故事。故事中每个人物的独白都是整个事件的碎片,经过人的自私本性的折射,这些独白本身是不可靠的。该影片于1951年荣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以及第2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并入选日本名片200部。
在《复眼的映像:我与黑泽明》中,编剧桥本忍回顾了从影以来和黑泽明共事的种种故事。
与黑泽明相遇:《罗生门》诞生
谈起黑泽明,编剧桥本忍首先回忆了与黑泽明相遇的契机。桥本忍的恩师——著名作家、导演、编剧伊丹万作自发病以来,便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他一直在考虑身后事,始终希望能将桥本忍介绍给让自己放心的合作者。伊丹先生的最终方案,是将桥本忍介绍给已成为导演的佐伯清。“他住在东京,比起京都来说,那里电影的世界更加宽广。此外,他的性格随和亲切,乐于助人,声望好,人脉也广。”足以见到伊丹万作对桥本忍的认可。
“桥本呀……有一天你将会遇见,不,你生命中注定要遇见的那个人,是黑泽明呀。”
桥本忍回忆伊丹万作曾如此预言。
不过即使此时,桥本忍坦言当时他依然对黑泽明所知甚少:
我看过他导演的处女作《姿三四郎》,战后受到各方好评的《我对青春无悔》一片我错过了。不过,接下来的《美好的星期天》和《泥醉天使》两部电影着实让我震撼。在他的电影中,运用电影创作者的才能和感觉,展现出影像和声音的世界里潜藏着的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就像伊丹先生曾预言过的那样,他会是日本电影新一代的旗手,假以时日将成为统领电影界的领军人物。尽管我储备知识不多,对他印象却是如此强烈。
书中桥本忍回顾了第一次与黑泽明会面的情形:
我在玄关按了一下门铃,里面走出来一位小个子、白头发的中老年人。他是居住在这里的黑泽夫人的父亲。
……
少顷,黑泽先生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个子高得令我惊讶,脸型立体,五官端正,身穿一件令我难忘的红色毛衣。当时我三十一岁,黑泽先生长我八岁,也就是三十九岁。他手里拿着我的《雌雄》原稿。刚打了个照面,就拿出原稿,开口便道:
“你写的《雌雄》,稍短了点呐。”
“那么把《罗生门》加进去的话,怎么样?”
“罗生门?”
黑泽先生歪着脑袋思量了起来。瞬间而至的沉默带着一丝紧张,仿佛遇到气阱,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就加进《罗生门》。你能重新改写一下吗?”
“好,我来改写。”
初次碰面就这么简短平顺地结束了。商量仅仅用了一两分钟。我把自己的原稿放进包里,起身告辞,黑泽先生和夫人喜代子两人将我送到玄关。
就这样,日后成为黑泽明代表作的《罗生门》的剧本,就这样在偶然中产生了全新的方向。不过这一切并非完全是偶然。早在认识黑泽明之前,桥本忍就曾经阅读过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桥本忍历来有随手记录阅读的习惯,在他时常阅读文学作品的暖桌旁,他随手记下了《芥川龙之介全集》里很多短篇小说的标题,如《罗生门》《偷盗》《竹林中》等。
他也曾回忆自己在一次请假出门时,“我没有直接去车站,而是来到街上,走进一家书店买了本书。就是这本《芥川龙之介全集》。我并非特意去挑芥川的书来买,只不过想在休假期间读点东西,不经意地选择了这本书。”这时,尚是电影行业新人的桥本忍就产生了疑惑:为何同为明治以来的三大文豪之一,芥川龙之介却没有一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作品,你会不愿去“屠宰”它,而甘愿与它一同殉情。”桥本忍想起恩师伊丹万作的遗训,一定程度上而言,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在桥本忍心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迹。
在确定了由芥川作品《竹林中》改编的剧本《雌雄》转向融合《罗生门》内容的新剧本走向后,桥本忍历时一个月重新改写出了剧本《罗生门物语》,对此他觉得自己的第二稿“一败涂地”。恰逢桥本自己的身体此时又出了状况,脚痛难忍,甚至无法行走。于是黑泽明自己改写了桥本忍的剧本,桥本忍详细回顾了他看到《罗生门》新剧本的情形:
我尝试加进《罗生门》的改写最终宣告失败,本以为黑泽先生定然会以自己原先考虑的方案改写定稿,没想到这标题竟是出自我的《罗生门物语》,仅仅撇掉了“物语”两字。
关键在于“圆规”的用法。我为把《罗生门》加入到《竹林中》而煞费苦心,是因为将中心点落在了《竹林中》,想沿着《罗生门》画圆。第一个镜头尽管是《罗生门》,“圆规”的线条却无不是从《竹林中》连出去的。但是黑泽先生反其道地运用“圆规”,以《罗生门》为中心点取尺向《竹林中》引线。如此一来,《罗生门》就能自然地融入《竹林中》——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种技巧,不经历一定量作品的洗练很难练就这精彩的反手绝招。
我懂了……黑泽明这个男人!
他一定有自己不容动摇的设想。但在我——不不,是我的本能管辖下的脑干——提到了《罗生门》的同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什么灵感之光。在那瞬间,他将坚若磐石的自我意愿、异常强韧的自我主张抛在了一边,抓住了闪现的灵感。为了攥紧这样的灵感,不惜舍弃一切……其结果有无瑕疵全不在话下。我未必能够理解他天赋的全部。但是聚焦在这一最关键点,他的天赋就变得极其鲜明起来。
黑泽明——是一个能够抓住闪现灵光的男人。
至此,桥本忍逐渐与黑泽明产生了默契,在桥本忍带病与黑泽明商讨确认了剧本的多次修改意向后,电影《罗生门》终于在一年半之后问世,并赢得了日本电影史上首座威尼斯电影节最高奖项金狮奖。
复眼的映像: 黑泽明的电影秘诀
桥本忍在初次和黑泽明合作剧本之初,特别介意的一点便是黑泽明时常与编剧一起联合执笔写剧本。对此他坦言道:
不过,有个问题让我有点,不是一点……是非常地在意。
从处女作《姿三四郎》直到《踏虎尾的男人》的四部电影,都是黑泽明独立写作的剧本。而1946年后的战后作品,却不知何故全都是与他人合作的剧本。在《我对青春无悔》和《美好的星期天》中,虽然分别只是单列了久板荣二郎和植草圭之助的名字,但据佐伯兄所言,是黑泽先生谦虚,主动把自己的名字拿下来的,其实是毫无争议的合作剧本。也就是说,战后黑泽明的全部作品皆为几位作者共同执笔完成,即共同编剧——一个对我来说全然未知的世界。
黑泽组的共同编剧是众人各据其眼(复眼)进行同一场景的写作,对这些素材再作编辑,完成具有混声合唱质地的剧本——这是黑泽作品最大的特质。在电影世界里,共同编剧的例子为数众多。但是所谓的共同编剧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这么一种情况:制片人或导演对编剧原作有修改意见,而编剧不愿俯首听命,不得不另外起用编剧着手改写剧本,才演变成了共同编剧。也有极少数情况是几位编剧彼此意气相投,一起接下剧本任务,分工合作完成。但是,像黑泽组这样的做法——由编剧一马当先,创作第一稿乃至第二稿的草案,推敲修改之后,在定稿的时候进行同一场景的竞笔,从中取舍选择,去芜存菁,乃成剧本——这样的剧本不仅少有漏洞弱点,内容充实丰厚,笔调也颇为新颖,犹如混声合唱一般。这不仅在日本电影界是前所未有,即便是我的先师伊丹万作,想必也会对这样的剧本制作方式刮目相看、由衷赞叹吧。
不,这样的剧本创作方式恐怕非但日本没有,在世界上也是史无前例的,可谓是黑泽明主宰的黑泽组独有的东西吧。
一言以蔽之,这是因为有黑泽先生才能办到的。唯有他才有超越性的看人的眼力。
桥本忍在回顾这段被封闭在旅馆写作剧本的经历时感慨万千,他把这种这种困居在旅馆的“封罐”写作经历称为异常的马拉松,是“早已超过了42.195公里,或许已经超过了60公里”的坚韧作战,“疲劳困顿让我们如同步履蹒跚仍在不停挪步的梦游症患者”。在这种氛围下,有一次桥本忍在工作时,发现旅馆的女佣轻快打开了客厅隔扇,准备端茶进来,但是忽然她如同被什么顶回去了一样,后退呆立了很久,才终于进入房间。事后桥本忍询问那位女佣究竟碰到了什么事,女佣回答说:“空气中腾扬着一种杀气……令人害怕,所以我一直不敢进来。”
就是在这样的写作马拉松中,穷尽了智力与体力的极限,桥本忍参与完成了《七武士》的创作,而这只是他参与的黑泽明电影的创作过程中的一个缩影。
在完成了这些剧本后,桥本忍说:“今后的自己,任何东西都能写了。”
-本文书单-
《复眼的映像:我与黑泽明》
[日]桥本忍 著 / 张嫣雯 译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复眼的映像》是桥本忍在八十多岁高龄时执笔写就的回忆录,书中他不仅回忆了与黑泽明一起奋战在电影一线的点点滴滴,也同时记录了诸多才气纵横的电影人共同将日本电影推向颠峰的黄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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