樋口一叶(Higuchi Ichiyo,1872—1896),日本明治初期女作家。原名樋口奈津或樋口夏子,生于东京都。1895年,发表小说《青梅竹马》,获得极大认可。1896年病重,仍笔耕不辍。代表作有《青梅竹马》《十三夜》《大年夜》《浊流》等小说,另有多篇散文、诗歌,以及多卷日记。樋口一叶的作品深刻反映了明治时代底层人民的社会生活,以古典诗意之笔传达对人物命运的态度和情感,因而被日本文坛称为“明治的紫式部”。2004年11月,成为日本史上一位肖像被印在日元纸币正面的女性。
与大家分享《青梅竹马》(现代出版社2019年9月)第一回和第二回。
第一回
绕过这条路便是吉原大门,门旁的回顾柳青青地垂着;黑齿沟的波纹里倒映着三层花楼的人影光晕,灯火通明仿佛触手可及;从黎明时分就有车子来来往往,可见此处的繁盛荣华。虽然有一个“大音寺前街”这样颇有禅味的名字,然而正如街上的人所说,这里是个热气腾腾的红尘闹市。
从三岛神社那边拐过去,并未看到像点样的生意人家,破破烂烂的连檐房,十所一栋、二十所一栋,挤挤挨挨。由于生意不好,商户大都半掩着门,防雨板上挂着些稀奇古怪的劳什子,上面涂着胡椒粉,五彩斑斓的,背面沾有串串签子,像是田乐豆腐。且不止一家两家悬挂着这种东西,一家老小都为此忙碌,可谓“日出而晒,日落而收”。若问此为何物,原来冬月酉日去神社参拜的贪心信徒们挑的就是这玩意儿呢,叫作福耙,用来祈福求神的。从正月里去掉门松的那一天起,地道的买卖人一年到头只为做这种东西而忙碌着;就连搞副业的,一入夏,手脚上也都染得七彩斑斓,据说过年买的新衣服也指望这福耙呢。
南无大鸟大明神,要是买了竹耙的人都能发大财,那我们做竹耙的真能一本万利了。话是这样说,却从没听过这附近有谁发了大财。住在此处的居民大多在烟花柳巷做活,有一家的男人在小格子屋里当伙计,身上的鞋牌总是叮叮当当地响。他一到傍晚就披上外褂出门,每一次都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背后打切火的老婆,因为当夜他很可能会卷入十人斩而生生送命,抑或是牵连到什么殉情自杀而无辜招祸。这豁出性命的危险差事,他却只当是出去游玩似的,挺有意思。
还有个姑娘是一等妓院的小童妓,又听人说她在那七家连檐房里的一个馆子里带引客人,也就是提着字号灯笼迈着小碎步到处奔走招呼。满师之后要去哪里呢,想要登上柏木舞台大红大紫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还有个三十岁的半老徐娘,夹着小布包忙碌地在茶屋栈桥上周旋。她身上穿着精巧可爱的唐栈衣衫,脚上套着藏青布袜,雪驮叮当作响,风韵犹存。“再绕可就远啦,就在这儿给你吧。”从那个定做的小包袱来看,她就是这一带的女裁缝。
这里的风俗很特别,认真系好后带的女人少之又少,大家都喜欢俗气宽大的大花腰带,半老徐娘也就算了,就连口含酸浆果的十五六岁小丫头也是这副打扮,难怪令人侧目。是耶非耶,你看,记得昨天她还是河边小格子里一个叫什么阿紫的勾栏美人,昨日还被人称呼着那光源式风格的名号,今天便和小混混阿吉笨手笨脚地摆起了烤鸡小店,但却赔光了老本儿,真真如摊子上的烤鸡串般只剩下个鸡架子,无奈只好返回老窝重操旧业。不得不提一下她那副老板娘的风韵,真是比良家妇女有味道。
所以,这里的孩子没有不受影响的,且看秋天九月仁和贺节庆时的盛况吧,那副逼真模仿露八的做派和荣喜口技的姿态,要是孟母瞧见了,肯定会吓得火速搬家哩。如果有人夸赞他们两句,那孩子们整个晚上便会神气活现,七八个人一群绕着大街走上一圈。大家把手巾搭在肩头,哼着艳曲,十五岁的年纪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些孩子甚至在学校里唱歌也嗨哟嗨哟地打着游廓的拍子,有一次运动会上差点表演了《运木曲》这等风情小调。
入谷附近有一个育英学校,虽说是私立学校但也有近一千名学生,在教育这些顽童方面老师可谓是煞费苦心。在狭小的校舍里,孩子们的座位一个挨着一个,老师也声望日重,一提起来无人不晓。有个学生的爸爸是消防员,在吊桥的哨棚当差。他子承父业也懂得了这些门道,有一次学着他爹的样子爬梯子,不小心把防盗栏弄折了。同学们对他嘲笑:“你爹是不是马啊?”那个讼师的孩子一听到有人说“马”就窘迫无比,脸涨得通红。还有个家里开妓院的“小皇帝”,他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头上戴着流苏帽,身上的洋服轻盈流丽。“少爷少爷!”有小孩跟在他后面溜须拍马,真真好玩儿。
这众多学生中,还有一个叫龙华寺信如的。他身着细条纹和服,一头浓发不知还能留到几时,也许不久就要改换黑色僧衣。不过,他当真愿意皈依佛门吗?信如喜欢读书,有人不喜欢他那副老实模样,就对他做各种恶作剧。曾有人把用绳子绑住的小猫尸体扔到他跟前,说:“快去超度它呀,行使你的使命吧。”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他排名全校第一,绝没有人再敢欺侮他。这孩子年纪十五,中等身高,栗色头发,气度不凡。藤本信如的名字用的是训读,蛮有佛家弟子的气度。
八月二十日是千束神社的祭典,大街上到处是绚丽奇巧的花车小摊。那阵势仿若要越过河堤、挤到花街里面去似的。年轻人们个个干劲满满,他们生在这里,自小耳闻目睹各种花样儿,自不能小看之。大家商量好穿同色系的浴衣,瞧那盛气凌人的气势,简直令人闻风丧胆。
这些臭小子自称“胡同组”,小鬼头长吉今年十六岁,自从仁和贺巡更代父亲当班手执铁杖以后,派头越来越大,腰带系得低低的,说话趾高气扬,真是流里流气。
“那个人要不是咱们老大家的儿子,哼……”消防员的老婆在背后嘀咕。
这孩子满脑子都是如何惹是生非,在这一带很有势力。表町里还有一个叫田中屋正太郎的男孩子,比长吉小三岁,他家境宽裕,人又长得可爱,自然就成了长吉的眼中钉。长吉上私立学校,正太郎上公立学校,就算是唱同一首歌,对方也显摆出自己唱得更正宗的神气。去年前年祭典上正太郎那边有大人撑场面,花样自然出新,长吉虽看得心痒痒但不敢贸然动手。要是今年再输给正太郎,那谁还会认小胡同的长吉啊,肯定会说他是摆空架子,到弁天池游泳的时候可就没有人加入这一队了。要比力气当然是长吉占上风,但是伙伴们都被正太的温和劲儿给蒙骗了。还有一点,就是惧怕他的学问,可恨胡同组里三五郎、太郎吉这样的孩子,私下里都倒戈了。
“后天就是祭典,决一胜负的关头来了,破罐子破摔大干一场吧,要是能在正太脸上留个疤,我就是变成独眼龙变成瘸子也值了。我的手下有车夫的儿子丑松,扎头发绳家的儿子文治,玩具摊的儿子弥助,有他们在就不怕正太郎。嗯……还有哪些人?跟藤本商量商量,他肯定有好主意。”
十八日傍晚时分,长吉赶着飞在眼边的蚊子,穿过龙华寺郁郁葱葱的竹林庭院,蹑手蹑脚地来到信如的房间。他悄悄探出脑袋问:“阿信,你在吗?”
“人们都说我是个冒失鬼,或许我就是个大老粗吧,但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啊。你听我说,去年我那个最小的弟弟跟正太那一帮小萝卜头用长灯笼打了起来,当时正说话呢,他们那一群人就乱哄哄地跑了出去,把年纪还那么小的弟弟的灯笼弄得乱糟糟,还把他抛起来。一个家伙说什么看啊,这就是胡同组的臭样子!米团子店那个大人模样的傻大个还骂我说什么头儿啊,是尾巴,猪尾巴。不巧那会儿我到千束神社去了,听到消息后真想冲过去干一架,却被爹骂了一顿,没办法只能哭着睡了。再说前年,你也晓得吧,小伙子们聚在大街笔店表演滑稽短剧,我去看的时候,他们竟然讥讽我,说什么小胡同也该有小胡同的把戏吧。他们只把正太当作客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把我气得啊!不管他家有多少钱,还不是把当铺关张了去放高利贷吗?与其让那样的家伙活着,还不如弄死他对这世间好呢。所以这次祭典无论如何也要大干一场收回颜面。信如你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也知道你不愿意,但是请一定要支持我。咱们一起给胡同组一雪前耻吧。咱们收拾收拾那个连唱首歌也要摆出自己是正宗的自大无比的正太郎吧。他们说我是私立学校的呆瓜,不也就是说你吗?求求你,请帮我抡起大灯笼打一架吧。哼,我觉得太可气了。要是这次再吃败仗,我长吉可就真无地自容啦!”
长吉那大而宽的肩膀晃来晃去。
“但是我没力气啊。”
“没力气没关系。”
“我可转不起大灯笼。”
“转不起来也没事。”
“要是我参加的话也许你会输的,这也行?”
“输就输吧,这也没办法,那我就死心了。真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就顶着胡同组的名号,壮壮士气就行。我是个大文盲,但是你满肚子墨水。要是那家伙用汉语骂我,咱们也用汉语回击!嗯,解气多了!有你在场咱们的腰杆就硬了,谢谢你信如。”今天好不一样,长吉的语气格外温柔。
一个是绑着三尺腰带趿拉着草屐的工匠的儿子,一个是身穿黄色平纹细棉布、腰系紫色兵儿带的佛门少爷,所思所想自然不同,说话也常常南辕北辙。
“长吉是在龙华寺门前呱呱坠地的。”方丈夫妇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对他偏爱有加。再说两人还是同学,别人一直讥诮他“私立私立”,信如心里也不好受。天生的讨厌鬼长吉也没有个真心实意的朋友。而对方则有大街上的小伙子们撑腰。坦白说,长吉上次之所以吃败仗少不了田中屋那个家伙的缘故。信如想想,从情分上、从义理上都不好推辞,于是便说:
“那么我就加入你们这组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古语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但要是对方先挑衅就没办法了。不就是这个东西嘛,田中正太郎就是我的小手指。”信如忘了刚刚还说过自己没力气的话,从抽屉里拿出一把从京都带来的锻造短刀。
“看起来好锋利啊!”长吉凑过脸去。
太危险了,要是挥舞这玩意儿可不得了。
※ 以上内容节选自《青梅竹马》(现代出版社201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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