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终于,我从唐朝的初雪中赶来,来得及去看一眼夕阳下的洛阳 //
“上洛”这个词很讲究,按汉语习惯,此乃“上洛阳,即进京”的缩写,对日本人而言,则是代指“上京都”,而在日本战国更是指的是杀上京都控制天下,是无数战国枭雄一生都没能实现的理想,伊达政宗是如此,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也是如此。
到得现代人这里,别说是日本本土居民可以随意出入京都,即使对海外游人,也不过是一张机票钱,纵使常住,也白居不算难,织田信长若是知晓几百年后人人都比他“第六天魔王”更轻而易举“打上”京都,也不知是作何感想。
而回归这个词汇的由来,因平安京规划时,是参考了隋唐两代东西两都长安洛阳,甚至北魏都城洛阳之影响而规划的一座城市。被徐铭志在《京都人的京都》中举例:“没有哪一条河能受到京都人如此的喜爱与守护。鸭川,一条游历京都时怎么都不会忽略的河流,是体验京都时间感最直接的地方。”其中的鸭川,便是成为南北向贯穿京都城的内部河流,这点和洛阳洛水自西南向东北贯穿隋唐洛阳城也有相似之处,都具有河汉贯都之象。只不过他们把鸭川又称为洛水。至此,西京长安因素彻底淡化,东都洛阳因素更为显著,从此京都便有了京都洛阳的称谓。
写书人,特别是若要单写一座城市,非得是在此久居而非过客,或用尽了心力去琢磨人、物、景、建筑、四季才行。亲王马伯庸曾在写完《长安十二个时辰》的回忆里记录自己翻阅杨鸿年著《隋唐两京坊里谱》时的爱不释手,他如此说道:
“后来小说写成什么样姑且不论,但我对长安、洛阳的城市布局与风貌已谙熟于心,哪有酒肆,哪能招妓,招了妓去哪里租牛车,去何处游玩,听什么小曲,给多少缠头,都熟稔得很。倘使突然穿越回去,我也能像自家附近那么熟悉。”
对比京都,苏枕书曾写《有鹿来》《松子落》,骆仪也有编著《京都漫步》,朱天心亦写《三十三年梦》,直把他乡看故乡。文人素来爱古,前往京都的中国人更是带有一份缅怀的心理在的,就如叶灵凤在《北游漫笔》中记录“尤其是在这软尘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谁不渴望去一见那沉睡中的故都?”。故都洛阳在地下,京都却还在地上。
可了解他乡的,必定不会是外乡人,或许那土生土长的稚童写不出朗朗上口的文字,可他们总会比任何在此采风的文人墨客都了解一条条巷弄通往何处,身在异乡的异客,都对此切望又清醒。这一点上,徐铭志在写《京都人的京都》时邀请了9位京都本地人便是体验了一把通透乡音的百晓生,“熟悉感”对于写一座城市分外重要,而这9位来自不同领域的行家里手,带来了各自视角迥异又画风契合的京都日常,也着实让向来劳心劳力的撰稿人取了回巧。
去过京都的游客,都应该会发觉,真正落脚到这座城市,它在眼前呈现的形象与书中躺着的那些,有着挺大的出入,毕竟时间不会真正遗忘任何一个角落,京都车站带来的精致未来感,正极速地将你脑海中的影子擦去,商场、酒店、美食街,处处彰显与时代匹配的奢靡气息,但这不是我们要的东西,至少不是多数人心中“上洛”的意义。
醍醐寺、凤凰堂为京都城现存最古,徐铭志第三次京都之旅选在这里为起始当然极好,若以我的念头,此处为全本开篇更为合适,毕竟说“访古”,醍醐寺辈分最长,改头换面的寓意也佳。前面说了刚入京都时的蓬勃朝气,在此刻便又会觉得“与世隔绝”,上醍醐寺务所、醍醐水、药师堂、开山堂,沿着台阶铺开,渐次登高,视野被空寂高山所渐渐包围,风光内敛,心绪却悠然。
寺院格局大多求“简”,泉涌、建仁、金戒光明、伏见稻荷神社等等,包括后建京都国立博物馆都在此列,断舍离便取自于“禅”,与当下的世人求慢求静也是无比妥帖。人人都说审美是个圈,建筑之美同样如此,繁复感到洛可可时期攀至顶峰,如今渐渐下落,艺伎脸上的油彩和青苔石阶的保留便是时间在这个圈上留下的痕迹。借徐铭志采访元屉冈隆甫一语 【京都没有最美的一瞬间!表现美好事物的‘时间转移’,就是京都的美感。】物质世界愈发达,分明气愈盛,人心愈七窍玲珑,当然"敬畏"二字也愈难。如此才有佛前芥子的说法,从未来感落到静谧之美,才算是京都之行的第一层融入。
第二层融入在哪,当然是市井街巷。如北京的老胡同,上海的弄堂,这些慢慢失去的东西,往往更代表着一个城市的精气神。而往往街巷又与百年老店最搭配,柊家、点邑、上七轩,花屋みたて,名人加持是其一,老板心思澄净,人情味凸显是其二。于京都里寻找这一切的过程,就已经是一场旅行,到得店内看着装潢上心,饰物讨巧是第二场旅行,接着无论是去旅店入睡还是在上桌吃一两口点心亦或是花店插花、服装店穿试和服,视觉、味觉、触觉、嗅觉的感官统一才是第三场旅行。
再紧着的,当然是看新与旧的碰撞,这第三层的融入较为随心,以作者徐铭志的想法,品一品西班牙菜,或是法式小酒馆独饮都在此列。明明是舶来品,结合好了可比旧相识,老板们的门道全在这细节分寸上的把控。日本素来以深夜食堂为人津津乐道,你与老板隔着木桌坐着,主客身份并不显得明朗,这种老友间的踏实感才是店铺们的主心骨所在。
当然,大时代之下,“访古”一行越加需要这种熟人的指引,他们最懂你此刻的需要,就像他们从小以来的习惯一样,心思浮躁了该去哪里静心、肚饿或想酣眠该去哪里最便捷实惠,让孤高者都涌去高山禅寺中远眺,让烟火味都集在闹市里升腾。带人旅行又讲究一分恰到好处,日本推崇“物”的说法,人与景总是互相成就的关系,就如除了九位本地人的指导外,就有徐铭志心心念念之的几处小角落惹得他频频拜访,究其原因,就在于——【那是可以持续很长很久的幸福感,回想起来也会笑的那种。】
“人心是不可用语言表达的,而事实是可说的。不可说的东西永远无法改变可说的。”这是20世纪逻辑哲学最重要的推论之一。可人的存在有时就是不合情理,这个世界的意义远远小过我们施加在上的意义,人心会如何流动,物便会紧跟着流动,无论是京都还在洛阳,你身在此,心在此,便能感到古老血脉的跳动,身在此而心不在,京都就只是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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